【何张】香港

何尚生在香港已经待了很多年。岁月迤逦,但他与香港共享的记忆却从未出现半分差错,水波落下亦或是鸟类群飞,都是不变的节奏与音调。当他走到那座楼下时,却几乎要止住步伐,任凭十年时光匆匆流过心头,郁郁葱葱掩盖下的心伤再次被剥离出来,成为他眉头的一枚痣,成为夏季里疯长在层层栅栏后的汹涌野草。


其实他已路过此地许多次。唯有这次,让他觉得陌生感呼之欲出,紧接着就是心底处浆成一片泥泞。


他只是觉得过分恍惚,印象中自己也见过谁与他并肩在这街道,那人的臂弯亲昵地挽住他,用一惯怪嗔的腔调说,何督察,我们待会儿去吃乜啊,你上回答应我要请我吃好的喔,尖沙咀重案组的高级督察唔会放我鸽子吧?放我鸽子就被我捉弄喂!


香港的夏热,热到无尽的雨水也会融化掉。何尚生只觉得张生紧贴着自己的那块皮肉被捂得发烫,而周围人投射过来的目光又炽灼,逼得他把张生的手抠下来,有点恼火地让他自己把手揣兜。张生却不理他,周而复始地黏上来,好声好气地说自己肚饿啊,不去吃大餐也要赶紧找个茶餐厅咯,再饿下去就走不动路的,到时候还要何督察背自己回家喔,那岂不是更麻烦。


于是他们去吃饭,悉数吞下那些叉烧与肠粉,喝光甜到发苦的奶茶。


吃完饭他们回家,回何尚生的家。张生就坐在沙发最舒服的那个位置里,等何尚生来挑部电影,等放到抽帧而抖动、色调明丽微微泛黄的画面时,张生早已昏沉着睡过去,身上搭着他俩一起去买的毛毯。何尚生把毯子向上拉,一直盖到他的脖颈,轻轻拍一拍他的肩, 问他要不要回床上睡觉。张生会眯着眼睛冲他笑,伸手搂住他。


那个时候的张生好像不怕痛。他俩都不怕痛。


何尚生往往对待这个病人十分温柔,让他疼就喊出来。张生想告诉他跟生病比起来,这根本什么也不算,但他讲不出口,只是攥紧床单,看汗滴慢慢洇进入,打湿成深色的一块,又留下蒸不干净的小小水渍。他悄悄流下过眼泪,像他的秘密,最重要也最无所谓的秘密,装着快溢出又熠熠生辉的心意,一起溶解进泪水里。


后来何尚生回到警察局。同事们祝贺他,破了光头佬偷钻石的一件大案子,了解他能力的还会笃定地跟他讲这回肯定能调离文职了,总之何督察好恭喜哦。他说那请大家吃饭吧,也要谢谢大家最近的付出,愿意在下班后加班。聚餐地方找好了通知他就好,他请客。


他说谢谢大家,其实只是想谢谢那个人。深色的西装外套,枪管从后座伸过来贴在他的耳侧,跳进通风管道在他面前消失不见,恍恍如昨日。他与他站立在某条河流的两侧,水花湍急而水雾浓重,于是他们的脸被遮盖到模糊不清,他也没法跨过去拥抱他。


有人在他心底种了一颗会痛的种子。等他想挣脱时,就发痛。


他在等待自己忘掉些什么,非常不可思议的奇怪奢求。因为那个人曾在车上信誓旦旦地说,留下点遗憾才会让他记住他,而他当时的回复像一块软棉花,他说自己不会忘掉他。那场景就是他们要私奔,闯出重重包围线,向深夜里无际的某个方向驶去,直到他把他留在半路上。


他不想下车,不想打开车门,不想放下手刹,不想扭过头去透支可能是见张生的最后一面。他不想他是末期癌症病人,不想那么晚才在茶餐厅里见过他,不想等他找借口来让自己陪他玩一个72小时的游戏。他只是希望能在第一次小心翼翼吻住张生时,问他可不可以不要分开。永远也不要分开。永远,永远。张生也许会在亲吻结束后打趣他多愁善感,但何尚生知道最终他也会说好,你不要骗我喔,何督察,其实我这人很好骗的。


能被要求一起走过那些地方是默契。他们走在那些无人问津的小巷子里,看圆滚滚的月亮横在窄窄的楼道间,像来为他们主持婚礼,人的身影在月光里化成模糊的边缘,但张生的眼睛滚烫,他用眼睛说希望夏天永远不要结束,温吞的腔调。也是永远,永远。


他瞥见一株脆弱的苗就此长出来。


一张A4纸有多大?21厘米的长,30公分的宽,把张生定为一桩悬案,于是他们的世界就被浓缩在这个尺寸内,够大也不够大,火柴划进半真空里,把这份文件点燃,火焰细密持续但绝非奔腾,碎玻璃就这么扎进何尚生的胃里,让他觉得心伤泛痛,永不结冰的心伤。


有人喊他。黄启发说报社要做光头佬钻石案的报导,约他见面采访,请他找个地方。他自己把自己带进那家茶餐厅,点了蛋治后呆坐在吧台边,回忆被隔在倒扣着的玻璃杯里,这时候他想起他们看过的第一部电影。


张生问他,你觉得无脚鸟要怎么飞。


无脚鸟不会飞,只能一直坠落到天上去,羽毛被香港的潮气击中。但好在无脚鸟还有翅膀,何尚生心想,不然怎么让我飞进有你的那个结局里。


他缓慢地组织语言,说首先肯定要感谢高级督察对自己的信任,同时也要感谢自己同事们的辛勤付出与任劳任怨,感谢国际刑警朋友的鼎力相助,最后还要感谢某个人,某个一直在他身后默默支持的人。记者问他是谁,他说这位朋友已经——已经——


夏天已经快要过去。


他们也有过一起去看海。


波浪堆叠着水汽,潮汐蒸发着海岸线,故事缓缓地起航又落在十年后,落在何尚生在这座楼前止住的脚步上。他觉得难过,心伤里掩藏着再也不能轻巧开口向别人提起那些粘在骨肉上的真切记忆。张生贴着涨潮的沙滩走,在口袋里掏出糖纸,叠成亮晶晶的千纸鹤塞进何尚生手里。千纸鹤也不会飞,就在他的手心里融化,于是张生说,下次把它们钉在玻璃上。


你现在亲我,我没有意见的。张生转过身,触摸到流动的、温柔的何尚生,海浪涌上来亲吻他的指尖,留下湿漉漉的印记。茶餐厅里闹哄哄的,他们的访谈就要结束,记者说来拍张照片,他听见自己说好,却隐约希望是那个人来再次给他拍照,从那么遥远的伦敦飞回来,一只无脚鸟。


他摸到张生藏在西装下削瘦的腰,听见风声灌满他们的耳,热腾腾的爱从他们身体里飞速穿过,两颗鲜活又扑通的心亲昵地挨在一起,但再次丈量这份所谓的重逢时,物是人非的感觉兜头盖脸让他觉得窒息。


这楼28层,何尚生用8分钟走完,最后来到天台上。


他斜挎着单肩包,一步步往前迈,一直来到他们初遇的那根柱前。


何尚生收起手里的雨伞,心底的泥泞终于泛滥成灾。


今天是张生离开的第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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